桑竹

      谷江山第一次见到金弦，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。

      他赶去729参加新人培优计划专业组的培训，拜北京拥堵的交通所赐， 他差几分钟就要迟到，因此一路小跑过来。他扶着公司的门调整呼吸，一抬头，就看见一个很清秀的男子气定神闲地从公司走出来，左手抱着一束玫瑰，右手拿着一杯冷饮。

      那人看见谷江山着急的样子，忍不住提醒道：“参加培训的新人是吗，别着急，你们老师也迟了，外面热，先进来。”

      谷江山接过他递来的冷饮，这才看清眼前人的模样——他算不上很惊艳的长相，却十分干净，让人很舒服。尤其一双眼睛，眼角微微向下，像含着三月的风一般温和。

      那人没有停留太久，把冷饮送走后就匆匆离开了。谷江山回过神时，空气中只剩下玫瑰的点点馨香，撩动着他末端的神经。

      他的心跳还在不规律地跳动着，脸上的红潮没有消散，反而更盛了几分。

      谷江山问了公司的其他人，知道了那个人的名字。

      金弦。

      那一天，谷江山状态罕见的不好，培训的时候常常走神，玫瑰芳香仿佛在鼻尖经久不散。手边的冷饮结出一层水珠，又被吹干，谷江山却一直没有打开。直到同组的一人笑着问他是不是买到了不喜欢的口味，想抢过来喝掉，谷江山才眼疾手快地打开瓶盖，喝了一大口。

      冷饮应该是含碳酸的，常温后没有那么好喝。入口的一瞬间有些甜，随后是一种混合着水蜜桃和荔枝的果香。甜的东西让人心情愉悦，谷江山喝完了剩下的冷饮，走出教室，却见见金弦坐在外面的沙发上，不知和谁在聊天，嘴角不自觉地勾出一丝笑意。

      谷江山有些晕眩，迟来地意识到，刚才那冷饮中好像含了酒精，而自己喝得太急，此刻恐怕有些微醺。

      否则为什么心会跳得那么快？

 

      谷江山最终决定留在北京，他向阿杰申请了金弦作为自己的入行指导，此后的几个月，他隔三岔五地就给金弦送些小零食与水果。

      他好像解释不通自己献殷勤的行为，只是知道，他很喜欢金弦收到东西时带着惊喜的笑，比雪后初霁还要明媚。而最令他开心的是，这个看起来有些生人勿近的前辈开始慢慢与他熟络起来，不再像初见一般客气与疏离。

      那天谷江山独立完成了一个小角色的录制，想要找金弦问问意见，可那个熟悉的人却不见了身影。谷江山问了录音师，才知道金弦今天临时安排了工作。

      谷江山问清楚在那个棚，以学习借鉴的名义找了进去。

      可他脚还没站稳，就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从里面传出。只见金弦用手背半遮住嘴，模仿着接吻的气音，不时露出几声难耐的呻吟。

      谷江山愣在原地，脑子空白了几秒。他确实听过配音这行会接触到同性恋的题材，但他却从未参与过相关项目的录制，也没有见过金弦录过这样露骨的戏份。

      直到金弦出棚，有些惊讶他的不请自来，神情有些尴尬地解释道：“不知道吗？耽美，就是两个男的谈恋爱。你可能觉得别扭，但入这行很难避免这类项目，你要习惯啊。”

    “北哥习惯了吗？”

      习惯了接受同性恋了吗？还会觉得恶心吗？

      金弦匆匆点了点头，像是某种欲盖弥彰的心虚。

      谷江山松了一口气，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庆幸什么。

      那天晚上，谷江山失眠了。在不知道第多少次翻身后，他忍不住起床，想喝点酒来助眠。

      谷江山翻出冰箱中的一款酒精饮料，是金弦第一次见面送他的那款。这种酒精饮料冰镇后口感更好，但是味道偏甜，更适合女生，谷江山却很喜欢这种混合着果香的甜味。他喝了一杯，如愿以偿地起了醉意，重新回到床上。

      伴着醉意，谷江山陷入旖旎的梦境。梦中那人喘息连连，哭声不止，泪珠止不住地滚出，顷刻便打湿了床单。

      谷江山看清梦中人的脸——那分明是朝夕相处的金弦。只是这时的金弦不再有平日的气定神闲与沉稳自持，精致的脸上满是泪痕。

      谷江山顿时惊醒，窗外太阳还未完全升起，天空远处泛起皖白的黎明，稀云中透过几束曦光。谷江山心乱如麻，不知是睡眠的缺失还是酒精的作用，他的大脑变得有些迟钝。

      可是谷江山知道，酒精饮料产生不了宿醉，而大学时熬夜赶论文也是常有的事，这些根本不足以让他迟疑。谷江山想，自己或许是喜欢上金弦了，在很久之前。

      是那杯好意的冷饮，是无法忽视的浅笑，是漂浮在夏日的空气中，经久不散的馥郁。

      令人心悸，令人微醺的根本不是酒精。

 

      那天之后，谷江山开始对金弦讲各种各样的土味情话，通常要把金弦逼的得面红耳赤又无处可躲才肯罢休。面对金弦忍无可忍后的质问，谷江山才嬉皮笑脸地解释道自己在克服心理障碍，而全公司只有北哥让他不那么抗拒。

      谷江山开始不满足于给金弦送零食，他想送花，想送温柔的洋甘菊，送清香的百合，送典雅的茉莉……但他最想送的是玫瑰，他想送一束比初见那日，金弦手中更热烈，更芬芳的玫瑰。

      他在心中排练了无数次，终于在一个夜晚，他鼓起勇气，带着一束花店中最绚丽的玫瑰，等金弦下班。

      他躲在暗处，看着金弦从棚里出来，拿起那束玫瑰，有些好奇：

   “谁要去表白吗？怎么这么一大束花。”

      谷江山赶紧跑了出来，满心欢喜，嘴角笑意不减：“北哥，送给你的。喜欢吗？”。

    “怎么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家楼下开了家花店，我办了VIP，店家送的。我不适合玫瑰，玫瑰得送给小王子。北哥，你就是我的小王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谷江山想了那么多情话，却在此刻通通忘记，只剩一腔真心，不搀半丝虚伪。

    “喜欢。”金弦迟来地回答道：“我很喜欢。”

      谷江山看着金弦半天不发声，心中正忐忑，闻言松了一大口气。心中随即涌上一阵满足与欢喜。他盯着金弦的脸庞——灯光落在他的脸上，显出几分温柔。

      他真好看，谷江山心想，就像亿万星辰中唯一盛开的玫瑰。

 

      谷江山渐渐能独当一面，不再需要金弦的随身指导，与金弦相伴的时间也在慢慢变少。

      这天，谷江山录完音回到休闲室休息。只见张福正一个人，瘫在沙发上毫无形象地刷着手机。

    “谷江山你知道北哥以前有多野吗？那风格，那姿态，他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啊。”

      和金弦有关的话题都是谷江山关心的，他忍不住去看了眼，看见满屏的发疯文学愣了一下。

      那边的张福正还在喋喋不休：“北哥当年也是万花丛中过的主啊，也理解，长得又好看，声音又好听，学历高能力强，音乐小提琴画画什么都会，搁谁谁不爱？北哥现在多低调，我都快忘了他以前也是中抓圈的扛把子，一开口就是万人空巷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谷江山一直忽略的问题突然在这一瞬间叩击灵魂——

       金弦经历了这么多，真的看不出他的感情吗？自己对他而言，不过是一个刚入社会稚气未脱的小皮孩，那些拙劣幼稚的情话，他真的会在乎吗？

       谷江山想起，金弦其实从来没有对他做出回应。他开始分不清，金弦的脸红与纵容到底是被自己打动，还是对后辈的关爱。

       他不敢去想，也不敢去问，怕得到自己害怕的答案。

       或许自己早已越界，而金弦只是维持着应有的礼节。那是否意味着，当金弦无法忍受的那一天，自己就会像一个败者一样仓皇而逃。

      谷江山没有听清张福正又说了什么，只是麻木地走出公司。

      他不敢再单独对金弦说情话，而是将心中组织千万遍的情谊轻易地说给每一个私交尚可的朋友。而那些承载着爱意的话语，他只敢以玩笑的口吻说给心爱的人。

      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毫不在乎的假象，生怕金弦看出他的妄念，打碎了这濒临崩溃的平衡。

      他怕自己会一无所有。

 

 

      金弦的直播间向来是谷江山撩人的绝佳场所，也只有在这时候，那些情话才被诉诸它应该取悦的人。

      谷江山退出直播间，不过五分钟，手机铃就响起，屏幕上显示着金弦的名字。

      一种说不出的恐慌蔓延至谷江山的心头，他接通电话，只听见金弦在那头冷静地说到：

   “江山，你别再撩我了。”

      谷江山喉间一梗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，他深吸了一口气，只回答了一个“好”字，就匆匆挂断。

      他知道，除此之外，他再也说不出另外的话了。因为哪怕再多说一个字，都会暴露他的狼狈。

      维持多日的平衡终于在此刻打破，金弦终于忍受不了他的越界，他连述说爱意的权利都被禁止。

      谷江山找了一瓶酒，不是他常喝的那款酒精饮料，这一次，他选择了威士忌。

      烈酒入喉，谷江山被呛了一口，他忍不住咳嗽，哪怕咳出眼泪也停不下来。

      谷江山一杯杯地灌醉自己，想要用酒精麻痹大脑，来逃离苦涩的现实。可是他却越来越清醒，烈酒无法掩饰他爱金弦的事实，也无法掩饰金弦不爱他的结果。

      意识消沉的前一刻，谷江山仍在幻想——

      这一次喝醉，我还会梦见你吗？

 

      谷江山没有梦见金弦。

      在之后的日子里，他也鲜少遇见金弦。谷江山尝试过堵他，却一连几日都没有成功——金弦不是在录音，就是急着下班。

      谷江山知道，金弦在躲他。自己连辩解和挽回的机会都被剥夺。

      谷江山看着金弦和别人谈笑风生，却又不着痕迹地躲开自己。他想强迫自己忘记一切，可金弦却不给他重来的机会。

      这或许是他越界的惩罚吧，谷江山委屈极了——

      我只是喜欢你，我做错了什么吗？

      为什么连一句质问都没有，就把我抛弃呢？

      你真的，从来没有动心过吗？

      如果自己的放肆造成了对金弦的干扰，那他主动退出，会不会让金弦好受一点。谷江山不想看见金弦拒绝的神态，他还是希望金弦开心，哪怕自己再也不能与他并肩而行。

 

      谷江山在公司宣布有了女朋友。

      他看着金弦出现，一步步朝着自己走来，这是那天以后，金弦第一次主动靠近他。

      谷江山有些难过，可还是笑了。

      金弦一句话没说，只是搭着谷江山的肩，谷江山看着他脸上的笑，觉得十分刺眼。

     “北哥？”

     “没事，小皮孩儿长大了，北哥挺开心的。对女朋友好点，改天北哥请你们吃饭。”金弦放下搭在他肩上的手，

     “北哥……”

      我没有女朋友，我喜欢的是你，一直是你。

      谷江山抓住他要放下的手，后面的话却说不出口。

      谷江山不想看见金弦的背影，可金弦还是走了。

 

      谷江山下班后回到家，匆匆换了一件黑色的大衣，想出门散散心。

      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，天空中下起小雨，雨丝密密麻麻地落在他脸上，像是泪水划过脸颊。

      他明明滴酒未沾，却像个喝醉酒的疯子一样，任凭雨滴沾湿衣襟。直到这时，苦涩才后知后觉地漫上心头。像是一碗劣质的茶，喝下去的瞬间不觉得什么，过一会苦味才会溢满口腔，沁入心肺。

      雨势渐大，谷江山不得不躲入街边一家店铺避雨。

      这是一家花店，展示柜的正中央是一束艳丽的红玫瑰，白色的满天星点缀其中，更显玫瑰的高贵。谷江山想起初见那一天，天晴后的芳香不败；又想起那个夜晚，金弦眼中的惊喜。

      谷江山还没有反应过来，就发现玫瑰已经在手上了。手机界面还停留在支付成功的提示页上，可他还能送给谁呢？

      下一秒，铃声响起，来电显示着金弦的名字。

      谷江山呼吸一顿，按了接听，像是知道会发生什么，他不自觉地屏住呼吸。

     “北哥？”

     “江山……”金弦充满醉意的声音响起，他说：“再送我一次玫瑰好不好？我想最后一次成为你的小王子。”

      谷江山看着手中的玫瑰，心中酸楚骤起，一时分不清现实和幻境，也分不清心疼与惊喜。

    “好啊。”

      谷江山想，无论什么时候，无论发生了什么，只要金弦需要，他一定会去做到。

      他是这段感情里的弱者，在一切的开始就已败北，心甘情愿。

  

写在最后：

1.这个是我很早以前就想写的，江山视角比北哥视角难写，所以拖了很久，好在还是写完了。这篇要多一千字，解释了北哥视角中的部分细节，感兴趣可以去找一下；

2.关于结局，仁者见仁吧，随意解读，开心就好；

3.北哥视角：《醒醉·困山》